于漪，1929 年生，1951年从教，长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，把知识传授、能力培养、智力开发、情操陶冶融为一体，形成独特的教学风格。1978年被评为首批特级教师。曾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候补执行委员，上海市第七、八、九届人大常委会委员、 教育科学文化卫生委员会副主任委员，中国语言学会理事，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等，全国劳动模范，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著有《于漪语文教育论集》、《于漪文集》（6 卷）、《于漪新世纪教育论丛》 （6卷）、《于漪教育视点丛书》（4卷）、《岁月如歌》 等。2010年教师节被评为“全国教书育人楷模”。现任上海杨浦高级中学名誉校长，首都师大、华东师大、上海师大兼职教授。

一辈子学做“人师”

“一辈子做教师， 一辈子学做教师。” 在很多场合，我都说过这句话。可以说， 我这一辈子，之所以选择做教师，离不开老师的言传身教；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悟，离不开老师教给我的为人之道。

恩师的育人之道

六岁那年，我成为江苏省镇江县立薛家巷小学的一员，大概读到三年级时，日本鬼子来了，家乡沦陷了，学校解散了。虽然在薛家巷小学读书的时间不长，但是薛家巷小学的两位老师的教学，让我刻骨铭心。一位是我最早的启蒙教育老师——教写字的赵老师。那个年代，小学要用描红本学写毛笔字。因为年龄小，我们不能很好地掌握毛笔的力度，脸上、本子上弄得像大花脸一样。赵老师从没有任何责备，总是和蔼地跟我们讲：“字是非常美的，墨笔一定要写在红字的上面，这叫描红。”她把字帖对着太阳说： “你看，什么样的字算是美的？当中字是黑的，旁边有一道镶边是红的”。然后， 让我们每个小朋友拿字帖对着太阳照着 看。这样一个形象生动的细节，让我一辈子记在心里。中国汉字的美是对着太阳讲的，“形美以悦目，声美以悦耳，意美以悦心”。

另一位是音乐老师，他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，那时的音乐课没有现在这样豪华的设备，只有一架破风琴。音乐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堂课是教唱《苏武牧羊》，它那温柔敦厚，非常缓慢的旋律，至今还在我的心中萦绕：“苏武留胡节不辱，雪地又冰天，苦忍十九年，渴饮雪，饥吞毡，牧羊北海边……”第二天，薛家巷小学就要关门了，我们就要去逃难了。他教得很激动，对我们说：“学校解散了，大家都要去逃难了，但是要记得不能做‘亡国奴’，我们要把鬼子赶走。记得你们是中国人，是镇江人！” 这堂课成为了我生命成长的基因之一，它的歌词与曲调影响了我一辈子。

初中辗转逃难，我直到高二才回到镇江就读。镇江中学的老师，我真是一辈子都难忘。比如，我的数学老师毛振璿课教得十分精彩，我的逻辑思维、空间思维，可以说就是他培养的。

毛振璿老师不仅数学教得好，他还重育人。至今我仍记得数学老师在办公室里的谆谆教诲。我的同桌数学学得很困难，有一次数学考试她跟我说，“考试的时候你给我看一看”。同学之间很讲义气，我把做好的卷子朝同桌那边移，让同桌看。考试结束后，毛振璿老师让我去办公室。他很严肃地对我说：“帮助同学是对的，但是用这样不正当的手段极错。学习是求真的，怎么能够弄虚作假呢？”他当着我的面，在我的试卷上打了一个零分，我吓坏了。

我一辈子都记着这个零分。我并不是在意这个分数，而是记住了老师教我做人要求真，不能有任何的虚假。陶行知先生说，“千教万教教人求真，千学万学学做真人”。教育与做人相同，做不得假。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，每当看到教育当中弄虚作假的事情，我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。如果教育弄虚作假，那真是彻底的腐败，将会影响几代人。

前辈老师对我们的教导，没有现在这么多美丽的辞藻，没有这么多宏大的理念，但是前辈老师的育人做得非常到位。比如，我的语文老师，他是国学大师黄侃的弟子赵继武，他上课没有教案，也没有教科书，边讲边在黑板上写，侃侃而谈，却让人回味无穷，甚至有些词，他教完，我们也就背出来了。至今，我还能背出他教的李煜的《浪淘沙·帘外雨潺潺》：“帘外雨潺潺，春意阑珊。罗衾不耐五更寒。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一晌贪欢。独自莫凭栏，无限江山，别时容易见时难。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。”这首词我从来没教过，但是已成了我文化的积淀。又比如，他在教李密的《陈情表》一文，讲到“茕茕孑立” 这个词时，他把“茕”这个字写在黑板上， 说：“这个字读音是qióng（那时用注音字母）怎么写呢？注意啊 !‘茕’字挂着一个‘光荣’的‘荣’头，下面一个‘鲁迅’的‘迅’的上部分，最后一笔不是‘凡是’的‘凡’的一撇。再穷脊梁骨要硬，要直，记住了最后一笔是一竖，不是一撇。”老师讲的是字形、字音，传的却是做人之道，贫贱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。

基础教育会影响人的一辈子，它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思想的种子， 只等未来茁壮成长。

正确的价值观是精神成长的基石

那个年代物质条件匮乏，教室是平房，晚自修点的是煤油灯，睡的是地铺。为了节省煤油，常常是两个同学点一盏煤油灯。而在那时，蜡烛是有钱人才点得起的东西。虽然条件艰苦，但是每个人对未来都有憧憬、有梦想、有希望，刻苦攻读，只为能做一个有用的人，为国家强盛，为老百姓平安尽一份力。因此每当晚自修时，你会看到教室里那数不尽的灯光在闪烁——犹如纳兰性德诗句中的“夜深千帐灯”。

我之所以在遇到各种各样的艰难和挫折时能挺住，都是母校教我的做人之道。她给了我知识，让我丰富自己的内涵；她给了我生命之魂：德与智——做人的底线、方向，生存发展的条件。其实，一个人一辈子都处在价值取向的选择当中，大到理想信念的追求，小到去商场买东西，都是价值取向的选择。对一个民族、一个国家来说，最持久、最深层的力量是全社会共同认可的核心价值观。而我的母校，我的家乡——她的人，她的事，她的物，都在我的价值观和价值取向的形成和树立过程中，产生了巨大的不可估量的作用。如何衡量不同的价值取向？什么样的才是正确且高尚的价值取向——家国情怀，关爱他人。 “人”这一字，一撇一捺，互相支撑， 去掉任何一笔，都不能成为“人”。而 “仁”这一字，是“二人”，说的正是心中要有他人。季羡林先生曾说过：“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，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，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。”从这个角度来看，我们的老师，何止是百分之六十想到别人，他们是时时处处心系学生。

家乡给我的价值取向选择就是，既然选择教师这个职业，就等于选择了高尚。而作为一名教师，就要以自己高尚的人格去引领学生完善自己的人格，使他们从一个自然的人，成长为一名社会的合格公民、优秀公民；就要以自己的真才实学激发学生旺盛的求知欲；就要以自己高雅的审美情趣熏陶感染学生，引领学生具有健康的良好的审美观。

以人育人，离不开言教和身教。言教不外乎三个方面，晓之以理，动之以情，导之以行，而最最重要的是身教。有人问我：你一辈子有什么经验。我说，只有四个字——以身作则。要学生做到的事情，我一定率先做到。

教师的个人成长，最为重要的是以自己的精神成长来创造课堂教学的精彩，铸就育人使命的辉煌。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·托夫勒认为，力量有三种基本形式：暴力、财富和知识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知识。知识是最重要的生产力，而教育是知识的生产力。但是他忘记了一种特殊的力量——信仰，这种力量可以贯穿所有的力量。人有了脊梁骨才能直立行走，人有了信仰才能够永远向前，立于不败之地。2014年教师节，习主席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讲话中说到，好老师没有统一的模式，可以各有千秋、各显身手，但好教师须有四点共同的特质：一是理想信念，二是道德情操，三是扎实学识，四是仁爱之心。习主席所讲的都是教师的精神成长。

教育绝不只是一个结果，教育是一个生命展开的过程，永远面向未来，没有终止。教师在学校施教，不只是培养学生成长，更重要的是学会和学生共同成长，教师肩负立德树人重任，一定要自觉学习和修炼，与学生共同成长。如果教师在教育岗位上不成长，那生存的空间就越来越狭小，对学生的成长与发展将产生难以估量的障碍。

用生命在歌唱

有人问我，你做了一辈子教师，有何感想？我说，与其说我做了一辈子教师，还不如说我一辈子学做教师，一辈子学做“人师”。如果教师，只是单纯地传授知识是非常简单的，用电脑也可以做到。但是教师还要育人，以自身的才、学、识影响学生，以自身模范的品行来教育和影响学生，却是机器不能代替的。因此，教育、教师是永存的，就是这个道理，任何机器都不能够代替。

我刚当教师之初，上课是非常困难的。我学的是教育，实习的时候是教心理学。大学毕业分配到学校，先由于工作需要，改行教历史，好不容易熟悉了，又由于工作需要，改行教语文。我对书记说，我不是中文系的，他说：“你不大学毕业了吗？最高指示，在战争中学习战争，边学边干。”两分钟我就改行了。当时我连“b、p、m、f”都不认识，更别说汉语语法了。还好高中花翰香老师教我英语的功底在，我很快就把语法转换过来了。花了三年时间，天天明灯陪我过半夜，自修语音、语法、修辞、逻辑，中外文学史，文学概论、美学，广泛阅读，打基础。

那个时候教师没有教学参考书，全凭自己对课文的理解来确定教学内容，选择教学方法。我常常为教好一篇课文而备课十个小时、二十个小时甚至三十个小时。课不只是教在课堂上，教在课堂上就随着你声音的消失而销声匿迹了。课要教到学生的身上，教到学生心中，成为他们良好素质的一个部分。因而，教师要全身心投入，用生命歌唱。

我的中小学的老师，给我做出了榜样。虽然我不能课课都做到像他们那样，但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要求自己一学期至少要做到有十节课、二十节课是对学生终生有益的，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一个基因植入他们的心灵深处。课改的新课程标准提出了“三个维度”：知识与能力，过程与方法，情感态度与价值观。教学要走进学生的生命世界，就需要三者融合在一起。正如我的老师教“茕”字那样，做到了三者融合。他通过读音、字形告诉了我做人的道理。因此，我们所有的课应以课的知识为核心，融合德育和美育。

课改应当回归教育的本质——育人。教书育人是一个统一体，教的是书，目的是育人。我有些学生，年龄最大已经是七十几岁了。当他们还跟我讲你教的课《长江大桥》写的什么板书，你教《文天祥传》讲了哪些话背给我听的时候，我才真正领悟到：三尺讲台，影响到学生生命的成长，生命的质量，教育不能有丝毫的马虎与懈怠。教师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？就是用你的生命在歌唱，用你做人的体会不断地感染一代一代的莘莘学子，使我们的他们能健康成长，成为我们国家的有用之才，成为我们中国的脊梁。

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中国人当中能够“中国脊梁”辈出，对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。此生有幸做基础教育的老师，此生更有幸生长在这么一个古城京口，此生有幸镇江的基础教育（小学教育、中学教育）对我的培养，因此我一辈子感恩不尽！